第七章
“这点痛的确不值一提,”我呼口气说:“只要你没事就行。”
“那你这些没谱的烂桃花就别给我报了,免得我每天回去给你妈打好几次小报告,累得慌。”
“她没及时将病人体内的血钾情况报告给我,才导致我继续开出了3g氯化钾的剂量。”
“压根没见到。”我塞两颗栗子进嘴里,含糊不清咕噜着:“上了出租才发现钱没带够,到不了车站,只能到半道儿,恰好就是你们医院附近,so……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。”我笑疯,“陈云开听见这句话估计会揍死你。”
男孩目光这才落在我拽他的手上,正是受伤那只。
“既然你没用上,我帮你试试效果怎么样。”言语里夹杂着试探。
我努力睁大眼睛传递信息,期望小说里描绘的眼神真能讲话,不欺我。
回学校的路上,我求闻多说。
“来嘛来嘛,剥完再走,回寝室杜婷才不会帮我!”
而后那双眸子里的不解,悉数化成了春日里惊艳的闪电。
她并未真正做出寡廉鲜耻的事,可她冒着甘愿被误解的风险,也要接受院长的帮助,这是事实。
“还是,你希望阿姨帮你处理?”怕我不去,江忘搬出我妈威胁。
尽管嘴上还习惯性嚷着:我喜欢陈云开,他好帅,他是土豪。但内心深处,我比谁都清楚,对他而言,我是重要的朋友,却不是意义非凡的那种。
还身处南方川城时,一到冬日,禾鸢的手指就会冷出一粒粒小冻疮,又疼又痒,以至于整个冬天跟废人似地,什么都干不了。今年到了北方,有了地暖,冻疮竟没作乱,不禁让她对这座帝王城市平添许多好感。
没几日,她在这位导演的QQ心情上发现,对方正广求协和医院某专科主任的联系方式。
“我想啊!我怎么不想。我巴不得全世界牛逼的人物都围着我转圈圈,巴不得他们得道,我也能跟着升天!”
得知真相的江妈大受打击,冲动下答应了追求者江父的求婚,和那时的院长断得一干二净,连书信往来也没有,直到江忘出生。
江妈和人民医院院长,的确是旧相识。
江忘的气就彻底没处撒了。
妇女边应付新来的客人边配合我演:“把我家老大也一起捎回去?他学护理的,哪儿磕磕碰碰了自己就能找补,很抗揍。”
哗一下,肉过刀锋。
所以江妈不是离异,是丧偶。
没几日,他给我打电话,要我趁中午吃饭的时间。去他宿舍一趟。
江忘偏头忍笑,最终没忍住,下意识用手掌虎口掩了下嘴,点头如捣蒜地附和:“既然到底痛不痛,大哥验证下就知道了。”说完,真捧我的手到嘴边,试探地呵。
最初控制病情的时候,医生建议江妈用进口药,说副作用小。为了江忘,她咬咬牙,用了。一连几年下去,家里积蓄所剩无几,已经是强弩之末,没想又出了无证经营面临天价罚款的意外。
小蔡被江忘的身高压制在壁上,本能遮掩。眼见制止已来不及,我千钧一发间伸出手去。
忐忑等了好半天,一个辨不出喜怒的“哦”字传过来。
终于,接二连三的打击,孱弱求生的儿子,都让江妈的骄傲史无前例占据下风,伸出接信封的手。
我察觉其中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,下意识不想追究,没想江忘先开了话匣子——
我只听说过,为了红不择手段,没听说过为了低调割地赔款的。
“哦呵呵呵,也对。我和江忘本来就没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,一个院子里长大的小伙伴而已。”
捧住我的手掌疑似僵了僵。
陈云开好像也挺喜欢。
我天,我本来想继续鸡汤路线的。结果说一通后发现,他的人生若没有我,兴许会过得更快乐些。
然后我与闻多大眼对小眼。
那是压死这段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却不想,竟成为最亲密的陌生人。
刀锋很薄,伤口面积不大,却正正切在中指上,血过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渗出来,越渗越多。
不知什么时候,我左手中指上的纱布已经被小心翼翼拆开。有人盯着粉|嫩色的肉,眼睫颤动。
陈云开被她认真的表情逗笑,心里模模糊糊闪过一些什么。
反之,更诡异的是,我几乎从没反驳过,我对江忘的重要性。
与此同时,我身后的小少年一蹦三尺远,跳到对方身边去,兴匆匆喊:“哥!”
忽然有一日,聊起这姑娘来,陈云开的表情难得情绪化了一会儿,“只是对某些人而言,抱头痛哭是留恋的表现。对另部分人来讲,真正的念念不忘根本都不敢流于表面。”
我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和蔼可亲的善良女大学生,立即摆手装大方:“没事没事,小孩子嘛。”
亏我讲得那么深情,江忘竟神色微妙地避开了视线。
米揭不开锅的时候,江妈妈试图将自创的皮肤过敏膏药拿去药店销售。
她喜欢看陈云开做选择,更喜欢看他每一次的选择都是向自己伸手。
谈起往事,江忘尽量简化了用词和语气,却听得我莫名不是滋味。
江忘这熊孩子,真是我的克星。
“飞机晚点了,下午到。”周日早,我收到陈云开的短信,顿时风中凌乱。
她倒伶牙俐齿:“我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。”
她甚至利用同校男生去试探,却发现他总能滴水不漏地将话题转开。
这份嫉妒里,夹着欣赏。
在没发生今天这场意外之前,我依旧这样期待着。
我俩的对话估计让江忘想起儿时什么片段,有些忍俊不禁,眉头疑似更松动了些,紧接着不远处传来句亢吼——
我甚至不是为了得到才去告白。更多,是为了给自己一种仪式感,去心甘情愿放弃。
“江忘!”
那城市没机场,只好降落川城,再经大巴车周转。周转中间有几小时空闲,他说给我带了礼物,叫我有空去大巴车站拿。
北京。
艰苦的生活环境她能克服,可体弱多病的江忘让她身心俱疲。
禾鸢怔了怔。
前不久,有位刚做完手术的病人交给小蔡负责。病人血钾2。6mmol/L,心率达100多次每分钟,小蔡下达了静滴氯化钾每日3g的医嘱,以图帮病人恢复正常食欲和减去肠鸣音。
抵达医院,一听他两独处一室,我下意识觉得不好,没加多想就在众目睽睽下踹了门。哐啷一声,保安和我同时冲进去,恰见江忘手里有把锋利的手术刀正精光爆闪。
初尝社会规则和人心,江忘难以面对,哪怕是自己。
初一,做值日,为了偷懒在黑板上“消失”掉,她给负责值日的班委带了一个月的早餐,吃得人家再也不想看见豆浆油条。
“你比标本更重要。”
“陈云开送你什么礼物了?”中途,青年佯装无意问起。
所以后来,他放弃了。
从医院大楼出来,男孩周身寒气还没散,仿佛要与初冬的雾气融为一体。
不过终归是有原则底线的女人。
我这人,好奇心重,一下被他慎之又慎要给我的礼物勾引。思来想去,终于老老实实向江忘坦白:“要不,我下周来探班?”语气那叫个小心翼翼。
禾鸢惊呆。
更不希望造成他闷闷不乐的原因,是我。
两人隔着长桌四目相对,一个站,一个坐,不寻常的气氛越涌越汹。
我能得知大体情况,还归功于八卦的小护士们。
“我以为大家都是普通家庭长起来的,选了一条不好走的路,辛辛苦苦进入大医院实习,会更理解彼此的处境与辛苦。就算非亲非故谈不上扶持,至少说句好话给对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,不管结果如何……这种小事!我以为你会做。”
就拿她们妇产科举例,听说观摩的第一台手术就是人流。那画面,怎么形容,就像将一把竹筛硬戳进一颗柔软的草莓,再来回刷掉它身上每一颗草莓粒。
他坚信,有朝一日,自己能发现和牛顿引力一样牛逼的论证。
无论站在什么角度,他当然都不希望自己的母亲被诟病行为不端。
“知道那一刀下去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?”江忘努力想做出恐吓的表情:“最严重不止动骨伤筋,还可能永远没办法再自己剥栗子。”
江妈一出事,率先得到消息到派出所的竟不是江父,而是院长。
“不是。”他讲。
起初隔了点距离,闻多没认出江忘,直到走近后神色才有点方。尤其在他看见江忘面无异色替我剥栗子的时候,他脸上写满“三观俱碎”四个大字。
因为去他宿舍那日,在我还组织开场白的时候,他竟反过来先告诉我,其实做医生不是他的梦想。
他在准备消毒水和拆线钳的时候突然冷不丁一句,接着便有些走神。
这没什么大不了,反正医院那边的流言蜚语已经传个遍,他不去听也好。
可江忘又比谁都清楚:若非为了自己,若非不想他再受颠沛流离连病都看不起的苦,江妈不会铤而走险,给自己的人生泼一盆洗也洗不清的脏水。
“那不正好?我本来就不喜欢剥,趁机赖上你。”
江忘略一默,“公事公办。”
小少年下意识躲,我半开玩笑拦:“阿姨您先忙,生意重要。一会儿我就把这小家伙带回家,让我妈来打。反正她平常就打我一个,力气怪浪费的。”
明窗旁、沙发上,初冬难得的暖阳,打得江忘一片侧脸金茫茫。我感觉手上曾来过几阵温和的风。风过留痕,从伤口卷进血肉,叫我所有神经都沸腾。
后面的对话我便不再清楚,因为这次,江忘主动锁了门。
其实禾鸢一开口就做好了心理准备,陈云开不见得会答应,即便是他。他看似吊儿郎当,实则骨子里傲娇过头,这种牵线搭桥开绿灯的行径他不屑做。
“伤口比预想得深。”他突然没头没脑一句。
天知道十几岁的我中了什么毒,居然甘愿为一个少年爬树,还从树上摔下来,差点半身瘫痪。如今情况不仅没改善,甚至进化到用身体发肤去对抗薄刃的程度。
好笑的是,在外人眼中天生一对的两个人,在高中就被全世界误认为早恋的她和他,时至今日还没谁捅破那层窗户纸。陈云开对她的确好,但这种好不足以支撑她在旁观者问起时,颇有底气回答说:“对,他是我男朋友。”
如果为她违背原则还不是出于喜欢的话,那她想不出到底有什么理由,能驱使他鞍前马后、唯命是从了。
她以为自己不知道,小学一年级,她给那个写字很好看的男同桌送铅笔刀,哄得对方答应为她写老师规定的字帖。那阵子,她见谁都是同桌好,同桌妙,同桌呱呱叫。
“你的伤口该换药了。”他低声道,似乎还在实验室里。
江忘:“小时候本来对物理感兴趣,但后来发现坚持不下去。”
小蔡说着就要动拳头,可江忘巍然不动,一副你的剧本我没兴趣参演的表情。
下午三点光景,走廊上的病人和护士们统统看见一个气势汹汹的身影,狂风一般灌进某间办公室,“我不清楚你听到过什么鬼话,对我有什么意见。但好歹一个学校,就算不帮把手,也不必落井下石?!”
杜婷:“那你周日到底要去医院探江忘的班,还是去见陈云开?”
一下,我的心情也有点down。
禾鸢真羡慕她。
结果后来男同桌说每天写两份,手疼,能不能不写了,她立马翻脸不认人,夺回铅笔刀。
正当我纠结应该怎么回复,陈云开像是隔空察觉到我的犹豫,又追来一句:“保证是你很喜欢的礼物。”
“我爸年轻那会儿也搞过物理研究,但那时大环境不行,后来不了了之,至于我妈……”他一顿,“常为了我爸不切实际这件事吵架,可能对我造成了影响吧。”
我知道他难过什么。
因江妈妈陡然发现,院长下乡之前便有婚约在身,卫生部某领导千金。
那女孩下意识转头看禾鸢,对上她姣好面容与略带侵略性的眼神,立马瑟缩地收回手,小步跑开。
须臾,男孩凌厉的视线瞬间少去一半力,却好似还气不过。
少年一手拎着校服,一手搭着单车想了想:“遇见一个对你不那么好,你还是狠不下心转身就走的人,再来通知我棒打鸳鸯。”
可当我领教过流言的威力,发现它竟能让那样温和无害的男孩掀桌拔刀,我便不想再给江忘增加额外的心理负担了。
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样的笃定。反正从有这样的笃定开始,我就在心里慢慢擦掉那些不该被放大的细枝末节。
“医生和护士的使命除了治病,也要对患者保持怜悯之心,在不可逆的伤害面前尽量去保全病人的身心。你向来毛手毛脚,说实在,我真不放心谁落你手里。”我妈循循善诱。
“呵,”片刻,小蔡冷笑,“江忘,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了不起?”
小蔡确实存过嫉妒之心,认为江忘不过二十虚岁的年纪,已经触到自己努力十年都不见得能触到的平台。但这份嫉妒里没有恶意,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在仰望高山时自然发出的唏嘘。
这便是江忘和江妈产生隔阂的真正原因。
“帮我剥。”
说到这,题外话,我妈疑似阻止过我考医学院,在我填志愿的时候——
不认识,哪儿来的仇。
“胡说什么!”刚忙过一轮的老板娘比我更先跳脚。
杜婷失望:“还以为能看见三角恋名场面。我爱你,你却为他放弃了我……”
亦是同天晚上,江忘吃了不干净的食物高烧不退、呕吐不止,被送到医院,连挂水的钱都拼拼凑凑。
起初也没察觉多疼,被江忘急急一捧,我才突然像吃了口辣椒,钻心地痛。
为此她措辞了很久,还想向林月亮取经,问她当初准备的表白词是什么样儿的——
“亲,有冲突?”我不解,“陈云开上午到,我下午去医院。”又不是演电视,非此即彼。
江忘宁愿没这些光环和若有似无的保护伞,至少脊梁不会被戳弯。他想要的世界非黑即白,可生活里多的是模糊地带。他再不想踩,深一脚浅一脚的印子却早已成型。
那夜,我难得安静地跟着江忘跳上公交,跟他在川医大学后门下车,全程没搭一句话。
禾鸢故意跟在一姑娘身后一起递水,看陈云开半点没犹豫地接过自己的,给对方难堪。
小蔡彻底被噎住。
结果……
谁对她好,她就喜欢谁。哪天对方要是不好了,她就不喜欢了。投入的时候,忘我。抽离的时候,忘你。不是世人皆所求吗?怎会和傻字沾上边。
欢喜冤家的戏码现实中虽然很多。但在陈云开每一次的选择中,每一次,我与禾鸢,我都是被放弃那个。
不料小蔡不知哪里听来的流言蜚语,为激怒江忘,捕风捉影又接了句:“正好我也想看看,人院的院长是不是真会为了你妈,爱屋及乌为你撑腰?”
还没来得及确认,被禾鸢远远一声叫唤打散了。
“江忘。”我叫:“没有伤痕累累的过去,就不会有新开始啊!你看,如果你依然钻研物理,我们就没办法同所大学了。到时我的板栗只能自己剥、我的饭卡透支了也没办法蹭你的、你拿了奖金我也没机会敲诈你吃顿好的……”
看来,没事翻翻说话大全还是管用的。
流动站的宿舍比我们宿舍近,江忘提前告别,此刻就剩我和闻多。
“说什么事儿了吗?”
而比那刀光更寒意四射的,是青年的眼睛。
“不可能。”
“那你个人觉得,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?”
我被他瞬间闪过的愧疚之色刺|激,没经思考就唰地抬了抬手,将树纹般的痕迹凑他更近,“吹一下?”
我智商不高,情商却绝对不开玩笑,当即反应过来他是在试探,试探我究竟有没有抽空去和陈云开见面。
两人离婚没费什么劲,毕竟没财产纠纷。唯独拟离婚协议的时候,江妈坚持要儿子,江家不同意,骂的话出奇难听。
“没钱谈什么恋爱?”他稚气未脱讲。
闻多彻底生无可恋,“林月亮,其实你不这么加戏说一句,我真没多想。”
因为,我早有心理准备。
又或者说,在她的内心深处,是认为自己有罪的。
同样犯错误,医院对待小蔡不留余地,面对有后台的新手护士和声明在外的江忘,却更倾向保驾护航。
所以十八岁那天,我选择为青春画句点,并不觉得多疼。
小蔡是正规年限毕业的医学生,二十来岁,目前实习阶段,并非合同工,处理起来倒也不困难。
“自己剥不行?”青年眸子深深,语气夹了嘲讽:“大哥什么场面没见过?这点痛,不足一提。”
江忘:“医生一次失误,最严重的结果,是根本没机会问患者一句能否原谅。公平是相互的,任何人都没霸占它的特权。你要觉得我公报私仇,我可以很明确地回答:我不认识你。”
我得拿出大哥的架子,慎重其事告诉他,医生这门职业多重要、多神圣。而他那样好看的一双手,手握利刃,不该是为了伤人……
良久——
言下是问小蔡平日的表现,这个人值不值得留。
护士也是初来乍到,护理经验并不足,当着众院领导的面哆哆嗦嗦:“我、蔡医生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的,他没叫我查血钾……”
雾蒙蒙的夜稍微一点灯就能引起注意,炒板栗热腾腾的香味更是突出。
等他再出来,早过了晚饭的点,说好的炒香锅自然落空。
距离支援活动五年过去,院长已经是当时小有名气的外科主任,按照既定路线与前进结了婚,拥有了自己的人脉关系,并一直默默关注着江妈。
没等江忘回点什么,同桌做作业的小孩先嫌弃了我一眼——
“她留恋的。”
“小江,你怎么看?”院办主任听了个大概,偏头问江忘,“这次医疗事故是你挽回的,院里觉得你有发言权。小蔡又和你一样来自川医大,他的情况你可能比我们更了解。”
……
毫不避讳说,如果有朝一日我与禾鸢双双被绑架,绑匪说只能有一人活下来,这个生的机会,他肯定不是给我。
老板娘似乎在教育孩子礼仪方面挺有原则,当即板起脸威胁:“闻小,立马给姐姐道歉,抽你信吗?”
没料第三天,病人就出现高血钾症状,开始嗜睡、意识不清。
消息发过去,果不其然,那边很久没回复。
来之前,我并未期待某些难以启齿的往事,会真倒在我面前。可江忘叙述的表情太平静,让我觉得他好像在讨论今天的好天气,以至于我忘了打断。
“谢谢医生。”
没缘由地。我就是觉得,陈云开不可能喜欢我。
对他而言,教书只是他搞研究的一个旁支而已。
卖板栗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,行动特利索,旁边还有个十来岁的小孩儿正借着昏灯做作业。我朝老板娘买份板栗,同时微一拽江忘的袖子,强行搭话——
事情还得从头说起。
眼看现场没谁有帮腔的意思,院办主任当即有了准主意,辞退小蔡的正式指令下午就到达当事人手上。
可我始终没能给江忘灌下这碗鸡汤。
高一,她学会下围棋。兴许是有些机灵,棋艺横扫千军,弄得班里好几个男生都暗地对她刮目相看,并在各种节日投其所好地送这送那。林月亮来者不拒,回头还对他百般炫耀。
陈云开此次回川城,是沾了他们京大医学院导师的光,去附近某城市参加一个医学项目计划。
“不信。”小孩嘴犟,“老说抽我哥,也没见你抽。”
江妈收了钱,坚决要打欠条,谁知拉扯的时候被县上人看见,从此漫天风言风语。
“扯开嗓门那劲儿,和男声有多大区别?”
“申诉也不该找我?”
前不久她去京大医学院寻他,发现他与舍友PK篮球,惯来吊打家属院小伙伴的他如今棋逢敌手,在涔涔寒意中与队友一起挥下热汗。
这句始终没得到回应。
我保持着姿势,强行撑住我的厚脸皮:“不懂?那换个说法,呼呼?韩剧里都这么撒娇,好像呼完真不痛了似地。”
小蔡的脸一下子由涨红变青白。
你对我很重要。
前不久,禾鸢在学校试镜时认识了一个拍摄短片的MV导演。这位导演在业界初展头角,想选温和朝气的角色,可惜禾鸢的五官够精致却偏凌厉,最终失之交臂,但两人还是客套地加了联系方式。
“但是,但是,”我试图挽回形象:“如果有天,有人让你觉得自己的存在没价值,江忘,你千万别在意他,只要记得我今天说的这些就好。你可以为我剥板栗,可以救济我这个难民,可以给我买很多好吃的。哪怕这些意义很微末,但它们从来不是为了伟大而存在的。它们只是为了在你灰心失望的某一天,让你记得,你曾经对别人而言,多么重要过。”
“你,不高兴啦?”
“江医生。”护士敲门唤回盯着手机的人,“院办主任让您现在去会议室一趟。”
但她是半路出家的实习医生,感情受创后也没心思继续学业了,理所当然资质不合格,不得已只好摆地摊,属无证经营。
“喂……你这么认真的表情,好像我和你的实验标本一样重要,必须配高倍显微镜才能看清。”
“有您这么坑儿子的?!”
“能别大肆宣传吗?”
“不过,”他戳着意大利面,撇唇吐槽:“那家伙,花心是真花心。”
男孩总算肯迎视我,眼神不解。
类似这样的戏码层出不穷,包括对林月亮也做过。
论资历和年龄,小蔡长江忘几岁,却不善言辞,两人几乎没交集。唯独一次,护士们议论这位年少成名的天才时,拿小蔡比较,被小蔡撞见,斥了句:“该干嘛干嘛去。”
“基因遗传吧,我从小也对物理感兴趣。”江忘端着器械转过身,坐下说:“我妈表面支持,其实内心煎熬。兴许她看见我,就不自觉想起我父亲,所以……”
江忘的到来很突然,并未在江妈妈的计划之内,以至于他营养不良早产,一出生就进了无菌室,花去大笔医疗费,让原本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。
从此护士间就流传着小蔡嫉妒江忘,两人不和的流言。
后来拜她所赐,我还看了部分纪录片,提前建立心理机制。
不过熊孩子还是有点用处。
他大概看我难得正经,一时没再毒舌,只和我讨价还价,“保密可以,以后上课点卯的事,你就负责吧。”他每晚都会去后校门帮闻母收摊,习惯了晚睡,早晨的课经常起不来。
我原本只是开玩笑,想缓解下有些压抑的气氛,哪知他当真。
病人起身走到门边,贴心地想关门,被江忘微微一笑制止:“不用,丢人的不是我。”
“看来我想多了。”小蔡明显不理智,开始口不择言:“过惯了绿灯,十八岁就成为人民医院高层座上宾,攀天梯一样进入科研流动站的你,怎会和我们这些普通人感同身受?你和我讲公平,讲无法原谅?行啊,江忘,今儿我两要在办公室动起手来,我倒见识见识医院会给你什么处分?你嘴里所谓的公平到底长什么样儿!”
“可我以为你会不一样,江忘——”
初入茅庐的那位护士不知什么来头,不过在公开批评栏上出现了一会儿,之后便再无水花。
“两方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。”青年不知在分神想什么,表情有些漫不经心。
我不乐意看他闷闷不乐的模样。
不是我不愿意,“可我是女声啊?”
“回去我就抽,你两一起抽!螺旋转那种!”妇女真生气了,扔了锅铲就想现场说法。
就在那一天,禾鸢甚至想过,要不自己先开口?反正这年头,女生主动已经不算什么稀奇事了,路人都拍手点赞呢。
江父离世后,江家彻底容不下她。孤儿寡母生存困难,她再一次跟着对方的安排,继续学业,考取医师资格证,进入人院工作……
他难过小蔡一语中的了。
最后草莓的身体变得单薄无比,脆得用手一碰就变形,一不小心就终生不孕。
林月亮活出了最肆意的少女样子,完整地拥有了青春期该有的一切心情。暗恋、失落、为目标努力、即想即做……哪怕目标没了,也可以快速重整旗鼓,开始新旅途。
他未曾真正表达过什么,但我总下意识把他当作我的所有物。他可以对全世界凶,唯独不能对我,哪怕就一点冷落。
这么多年她毫不解释,估计是不想再触碰那段分不清谁是谁非的回忆。
等到翌日午后,才得来他迟迟地三个字:“我问问。”
“如果是和你比较,也许有那么一点。”
炒栗子的老板娘布置了张小桌子,用来供孩子写作业。我看江忘脸色渐渐好些,趁势拉他坐下,三人挤一张小桌。
半路出家学医,估计也是受了些童年记忆影响,不想轻易让生命掌握在别人手上。
说来寻常,两人年轻时在一次乡村医疗支援行动中互相倾心,有过一段人人都艳羡的纯真恋情,然而那段好日子,随着支援结束就也跟着画了句点。
她不留恋过往。
陈云开斜眼睨她:“等什么时候,你遇见一个……”
可林月亮和江忘留在川城不知经历了什么,如今的注意力好似全被拉扯去,没心没肺的劲儿超出天际,“我忘了……网上找的,你搜试试?”她发来一个诚恳的表情说。
之前无意间听陈云开提起,这位主任和他导师是知交。
外界传闻的天才,温文尔雅、待人有礼,根本和刻薄这个词没关系。今天不知受了什么刺|激,浑身刺。
不是冤家不聚头。
“那你还要我别说出去?”闻多觉得更不可思议了:“上次你发小考京城医学院,你吹嘘了大半月。现在和风云人物青梅竹马这种爆点你居然想隐瞒?画风突变?不想红了?”
“那感情好!”
江忘手指好看。分明的骨节,干净修长。连剥板栗这么繁琐的动作,他都做得十分有条理,像在分解什么细胞似地。
江忘因滋事被记过处分。据说梁钦还为此打了电话,卖了自己的面子,医院又看在他刚立了功的份上才从轻处理,让他回家休息一周再来坐班。
就在她几乎要对某些坚信的东西产生怀疑,陈云开又做了件让她动容的事情,打消了她的顾虑。
这位主任一号难求,按照正常程序估计得排到明年,家人病情等不了,导演只得广发“英雄帖”。禾鸢大概模模糊糊意识到,这对自己而言是个机会,思来想去,终于抛下脸皮问了陈云开。
小蔡和江忘都来自川医大,几乎同时进的医院。
但江妈没等到这一日。
后来就被人举报。
江父是县上一名中学教师,教物理,理想为先的人格典型。因个性偏执,和好几次晋升机会擦肩,最终只能留在县里,但他不泄气。
“那就一视同仁啊!”小蔡激动起来,猛一拍桌子,桌腿闷闷地震:“错误一起犯的,为什么被开除的只有我?”
所有所有的细枝末节,都让她无法挺起腰杆对每个看热闹的外人说,滚蛋。
值班护士发现情况不太对,就近拉了已经下班的江忘说明情况。他立刻注射利尿剂为病人排钾,一系列措施后才免去巨大风险的发生。然而小蔡坚持认为,是护士的锅。
关键时刻,院长伸出援手,并表示自己只是出于补偿心理,从此两不相欠。
“应该是商量小蔡的去留问题。”
我的伤口说大不大,却见了肉,江忘临走前将我交给某个缝合挺厉害的女医生。这场交锋惊动了保卫室,自然瞒不了院领导,两人被叫去问情况。
陈云开老忍不住骂她,“傻缺。”
“问题不大,拿着处方,缴费取药就行。”长白桌后面的青年始终按捺着,招呼病人。
以至于我懵懵懂懂地,也不知有的对话到底是不是发生过——
其实是不想给他太多独处的时间,避免想东想西。
江父穷,却把心气看得比什么都高。认为江妈即便借钱,也不该借院长的钱,两人三天小吵五天大吵,更在推搡间伤到前来劝和的小江忘。
不瞒各位,从小到大,我天不怕地不怕,独独怕痛。
江父凭着对江妈的最后一点爱意,和家人据理力争,被气得哮喘发作,撒手人寰。
杜婷这张乌鸦嘴,我回去就要撕了它。
所以江忘不主动找我,我也是要找他的。
我们原该是世上最亲密的人。
“想好了你。”她表情严肃:“攥在你手里的不止是病人的生命,还有病人的未来。”
少女笃定,“真有那天,你别打鸳鸯了,就打我吧。用力抽醒我,但我不会给你出手的理由。”